朕微服先溜（1 / 1）
乾隆二十四年的春天，似乎来得比往年都早。运河解冻，柳梢染绿，庞大的南巡船队自通州码头启航，旌旗招展，舳舻千里，彰显着天家气派。
龙舟主舱内，乾隆负手立于窗前，望着两岸跪迎的百姓与飞速倒退的景致，神情平静，唯有负在身后微微摩挲的指尖，泄露了他一丝不为人知的急切。
行程已过大半，山东境内，济南府在望。
永琪与尔康随侍在侧，两人经过一段时日的历练，眉宇间更添了几分沉稳与干练。永琪尤其用心，将沿途所见河工、民生之事一一记录，偶尔提出见解，虽稍显稚嫩，却也言之有物，引得乾隆微微颔首，让他备受鼓舞。
“皇阿玛，前方即将抵达济南府码头，山东巡抚及其属下官员已在码头迎候。”永琪上前一步，恭敬禀报。
“嗯。”乾隆淡淡应了一声，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，转身坐下，端起茶盏，状似随意地道：“济南府……朕记得有个历城县，风景似乎不错。”
永琪与尔康对视一眼，都有些不解。历城县并非什么闻名遐迩的所在，皇上怎会突然提起？
“皇阿玛若感兴趣，儿臣可先行安排，确保圣驾安全……”永琪试探着问。
“不必兴师动众。”乾隆打断他，吹了吹茶沫，语气轻松，“朕只是想随意走走，体察真正的民情。整日对着那些跪迎的官员，也听不到几句真话。”
他放下茶盏，目光扫过二人：“这样吧，永琪，尔康，你二人代朕去码头，受百官朝拜，按制入住行宫。朕带着傅恒、鄂敏，微服先行入城看看。”
“皇阿玛！这太危险了！”永琪立刻反对，“济南府人员混杂，若有不法之徒……”
“有傅恒、鄂敏在，还有暗卫随行，能有什么危险？”乾隆摆摆手，语气不容置疑，“朕意已决。你二人处理好官面文章，晚些时候再来与朕会合便是。”
看着皇阿玛那不容置喙的神情，永琪只得将劝谏的话咽了回去，与尔康一同躬身：“儿臣（奴才）遵旨。”
龙舟缓缓靠岸，码头之上，黑压压跪了一片山东地方的官员乡绅。鼓乐齐鸣，仪仗威严。
就在这万众瞩目、所有人都等待着天子现身的那一刻，一艘不起眼的小舟已悄然从龙舟侧翼放下。乾隆换上了一身宝蓝色锦缎常服，腰间悬着一块无瑕白玉，手持折扇，俨然一位气度不凡的富贵闲人。傅恒与鄂敏亦是寻常富商打扮，一左一右，护卫在侧，几名身手矫健的粘杆处侍卫则混入人群，暗中警戒。
小舟靠岸，乾隆踏上济南府的土地，深吸了一口带着湖水气息的空气。他没有看向那喧嚣的码头，而是径直朝着傅恒早已探查清楚的、历城县那小镇的方向走去。
“走吧，”乾隆的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，眼中是志在必得的锐光，“去看看这济南府的市井风情，究竟如何。”
而另一边，永琪站在码头上，代替皇阿玛接受着百官的朝拜，心中虽觉责任重大，却也不免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。他原本期待着能与皇阿玛一同微服，那才是真正的父子相处、历练见识的机会。
他却不知，他皇阿玛的这次“微服先溜”，目标明确，与他所期待的“体察民情”，早已南辕北辙。
乾隆步履从容，穿过熙攘的街市，目光看似随意扫过，实则锐利如鹰。他的心，随着距离那个小镇越近，跳动得也越发沉稳有力。
根据密报，这个时辰，那只“小飞燕”极有可能正在市集上“行侠仗义”。
命运的齿轮，在帝王的亲手拨动下，严丝合缝地开始转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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历城县，镇上市集，午后。
阳光正好，市集上人来人往，叫卖声、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，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。
一个穿着杏红色窄袖短衫、同色束脚裤的少女，正蹲在一个糖葫芦摊子前，眼巴巴地看着那一串串晶莹剔透、裹着亮晶晶糖壳的山楂。她梳着简单的双螺髻，几缕碎发垂在颊边，肌肤是健康的蜜色，一双大眼睛灵动异常，仿佛汇聚了所有的阳光。
正是萧云燕。
“李老爹，今天这糖葫芦熬的糖色真好！”她笑嘻嘻地夸赞。
卖糖葫芦的老汉慈爱地笑道：“小燕子，就你嘴甜！来，这串最大的，算老爹请你！”
“那怎么行！”萧云燕立刻摆手，从腰间的小荷包里掏出几文钱，精准地丢进老汉的钱罐里，这才心满意足地接过那串最大的糖葫芦，张嘴就咬下一颗，酸酸甜甜的味道让她幸福地眯起了眼。
她一边吃着，一边在市集上溜达，看看泥人，摸摸布匹，跟相熟的摊主打着招呼，显然是人缘极好的“街霸”级人物。
就在这时，一阵喧哗和孩子的哭声从不远处传来。
萧云燕眉头一皱，三两口把剩下的糖葫芦解决，竹签子随手一扔，拨开人群就冲了过去。
只见一个穿着绸衫、满脸横肉的胖子，正揪着一个七八岁、抱着破旧稻草靶子的小男孩的耳朵，唾沫横飞地骂着：“小兔崽子！敢撞脏爷的新袍子？你赔得起吗？把你卖了都赔不起！”
小男孩吓得脸色发白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：“对、对不起……我不是故意的……我赔，我赔……”
“赔？拿什么赔？就拿你这几根破糖葫芦？”胖子嗤笑一声，抬脚就要去踹那孩子的糖葫芦靶子。
周围的人群窃窃私语，面露不忍，却无人敢上前。这胖子是镇上有名的泼皮无赖，背后似乎还有点势力，寻常百姓不敢招惹。
“住手！”
一声清叱，如同珠落玉盘。萧云燕一个箭步上前，伸手就格开了胖子踹向糖葫芦靶子的腿。
胖子被推得一个趔趄，稳住身形，看清来人是个俏生生的小丫头，顿时怒极反笑：“哟？哪来的野丫头，敢管爷的闲事？滚开！”
“该滚的是你！”萧云燕双手叉腰，毫无惧色地瞪着他，“他一个孩子，不小心撞了你一下，你也值当这么欺负？一件破袍子，洗洗不就完了？为难孩子，算什么本事！”
“嘿！老子今天就欺负了，怎么着？”胖子被当众顶撞，面子上挂不住，伸手就要来抓萧云燕的胳膊，“连你一块收拾！”
萧云燕眼中闪过一丝狡黠，不闪不避，待他手快到近前，脚下步伐一错，身形灵巧地一转，同时手肘看似不经意地往后一顶——
“哎哟！”
那胖子只觉得手腕一麻，一股巧劲传来，整个人收势不住，肥胖的身躯像个球一样，“噗通”一声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儿，溅起一地尘土。
“哈哈哈哈哈——”周围顿时爆发出哄堂大笑。
胖子摔得七荤八素，在同伴的搀扶下爬起来，又羞又怒，指着萧云燕：“你、你使诈！”
“谁使诈了？明明是你自己没站稳！”萧云燕拍拍手，走到那吓呆了的小男孩面前，掏出自己的手帕，帮他擦了擦眼泪，又塞给他几个铜板，“别哭了，快回家去吧，以后小心点。”
小男孩感激地看了她一眼，抱着靶子飞快地跑了。
胖子气得脸色铁青，还想纠缠，他旁边一个稍微机灵点的同伴赶紧拉住他，低声道：“大哥，算了，这丫头是萧家镖局的那个‘小飞燕’，厉害着呢，好汉不吃眼前亏……”
胖子一听“萧家镖局”、“小飞燕”，气焰顿时矮了半截，悻悻地瞪了萧云燕一眼，撂下句“你给我等着！”的狠话，便在众人的嘲笑声中灰溜溜地走了。
萧云燕冲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，浑不在意。
她并不知道，就在街角不远处，一家茶楼的二楼雅座，一场“偶遇”的帷幕正缓缓拉开。
乾隆手持折扇，静静站在那里，将方才那场“行侠仗义”的全过程尽收眼底。
他的目光，牢牢锁在那个杏红色的、生机勃勃的身影上，仿佛穿越了生死与时空的阻隔。
是她。
真的是她。
纵然眉眼长开了些，肤色健康了些，衣着打扮不同，但那眉宇间的神采，那路见不平的侠气，那灵动鲜活的眼神……与他记忆中那个在御花园里追着蝴蝶、在漱芳斋里闹得鸡飞狗跳的身影，完美地重合在一起。
心脏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，又骤然松开，涌上滔天的巨浪。他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，才能克制住自己，不立刻冲下去，将她紧紧拥入怀中，确认她的存在。
傅恒与鄂敏侍立在乾隆身后，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。他们终于明白，皇上为何如此大费周章，为何对一个小小的民间女子如此上心。这女子……确实特别。但皇上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、复杂到极致的情绪，却远超他们的理解。
乾隆深吸一口气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他收起折扇，在掌心轻轻一敲，眼中恢复了帝王的清明与算计，只是那眸底深处，燃起了两簇势在必得的火焰。
“走吧，”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沙哑，“我们下去，‘偶遇’一下这位……仗义执言的‘小飞燕’。”
命运的相遇，就在此刻。